龍貓大王通信「無厘頭」如今似乎已是一個死語，但對現年 40 多歲的讀者而言，無厘頭對他們有特別的含意：在他們少年時期的 90 年代，無厘頭喜劇漫畫類型（不条理ギャグ漫画），在日本開始爆紅。走在最前面的，是奇想天外的吉田戰車...但他走得太前面，不是所有少年都能接受他顛覆世間邏輯的喜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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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田之後有兩名旗手，在 1993 年同時推出新作，一起撐起無厘頭的喜劇世界：一位是《抓狂一族》的浜岡賢次；一位是《稻中桌球社》的古谷實。30 年就快過去，無厘頭不再是顯學，可是吉田大師仍在、《抓狂一族》還在繼續抓狂，但是古谷實呢...這位天才漫畫家至今卻已經神隱五年。
《稻中桌球社》開始連載於週刊ヤングマガジン1993年14號 Image credit:まんだらけ
無厘頭對一代人如此重要，90年代的孩子們，打開電視看得到周星馳、下課時能與同學們討論《稻中桌球社》。這些電影與漫畫裡的笑話，無法轉述給你的父母們笑——甚至那算不算得上是個笑話，都是問題。《稻中桌球社》很下流，裡頭的男孩們整天只想著性，而性似乎也圍繞著他們——似乎一陣微風吹來，也能讓他們立地勃起。但這不是《稻中桌球社》不能拿給爸媽看的主要原因，這些下流段子沒有傳統笑話的起承轉合，它們不是在講一件好笑的事故，它們本身就是令人傻眼的存在，幽默感是從那些傻眼荒謬感裡油然而生，《稻中桌球社》試圖讓你覺得「無聊」、「噁心」、「怪異」本身就好笑。
《稻中桌球社》屁股噴血與《小拳王》 Image credit:ヤングマガジン公式
這聽起來有點形而上，實則要以言語描述無厘頭究竟哪裡好笑，幾乎是不可能的。「死是死，七孔流血是七孔流血」這句話，基本上沒有任何幽默的成份，你必須曾經與它共存在一個荒誕不稽的環境裡，例如看到周星馳被打到七孔流血卻仍活著，你才會從他無意義的逞強裡感受到荒謬、進而發笑。但周星馳畢竟拍的是電影，有更長的篇幅鋪陳荒謬的脈絡，而《稻中桌球社》並沒有那麼長的餘裕，在這本一頁頂多六七格的漫畫裡，有時兩個格子就要塞入一個無厘頭笑哏：
《稻中桌球社》田中妄想生理期 Image credit:ヤングマガジン公式
舉個例子，某一頁的第一格，前野的屁股因為筷子被股溝夾斷，因而被刺得大噴血；第二格，留著飛機頭的井澤突然變身成了《小拳王》，在桌球社打沙袋練拳。為什麼前野要用股溝夾筷子？為什麼井澤要在桌球社練拳擊？這些全不重要，前野往後沒有再用屁股夾筷子，而井澤喜愛《小拳王》的設定也只出現這一次。這些笑哏令讀者當下露出荒謬的微笑，而它們的意義也僅只於此...或是帶出下一個荒謬笑點：滿腦色情思想的悶騷色鬼田中，看到滿屁鮮血的前野，竟然幻想身為男性的前野，是不是生理期來了...田中對前野沒有任何遐想，他單單僅是因為「生理期」這女性特有的生理狀況，就興奮地妄想起來。
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村拓哉，甚至有廠商將其立體化推出玩具。 Image credit:[最も好ましい]
《稻中桌球社》就是這樣的荒唐玩意，它不是軟派情色漫畫，它不打任何擦邊球，它很少（還是有）讓男性角色們代替讀者，去毛手毛腳貌美如花身材火辣的女同學，藉以讓讀者達到意淫的目的——因為這些《稻中桌球社》的角色們，全都光明正大地在意淫、理直氣壯地幹蠢事，而他們也只需要意淫與耍笨就能夠獲得滿足。你將《稻中桌球社》，與《出包王女》、《魔法老師》、《電影少女》這樣略帶軟派情色風格的漫畫相比，就能發現它的與眾不同。它的重點不在那些少女誘人犯罪的胴體，它的重點都在少男那模模糊糊的青春期衝動上——而青春期的衝動往往突如其來、轉瞬即去，這卻正是無厘頭搞笑的精髓。
動畫版《稻中桌球社》 Image credit:TCエンタテインメント
很難想像《稻中桌球社》會有多成功，至少它如果在今日出版，也許不會引起那麼驚人的風潮。但當它在 1993 年於《週刊YOUNG MAGAZINE》上開始連載，這部古谷實的漫畫處女作，卻立刻爆出了熱烈迴響。問題是，固然《週刊YOUNG MAGAZINE》上的作品，大多並非以畫風優美吸睛——畫風凌亂的《頭文字D》、以及人物造型並不賞心悅目的《賭博默示錄 開司》系列，都是《週刊YOUNG MAGAZINE》的招牌作品。可是，《稻中桌球社》的畫風可以說是「超越極限」，看起來既不美形，有時潦草...但在畫角色做出醜陋表情時，卻又突然變得細緻。而不過相隔一年，古谷實的畫風又突然轉變，畫面變得乾淨多了，連女角都變得可愛多了...讓人懷疑這套漫畫是不是中途換手了漫畫家。
可是，不能用畫風來評斷《稻中桌球社》的價值，因為它的驚人成功，很明顯地並不是單靠一群喜愛特殊畫風的「逐臭之夫」讀者就能造就。《稻中桌球社》總共發行了 13 集，狂賣了超過 2,500 萬本——這還僅是銷量上的成功。書中前野與井澤組成的「去死去死團」，專門騷擾路上看到的情侶（以現在的說法就是「現充」）。去死去死團隨著《稻中桌球社》的風潮蔓延到了亞洲圈，台灣或中國都出現了自稱「去死去死團」的年輕族群，在情人節或是約會聖地出沒，理直氣壯地「干擾」他人的約會。
台灣鄉民與網友很愛的“去死去死團”(死ね死ね団)就是出自於《稻中桌球社》 Image credit:アメーバブログ
這與台灣 80 年代的「抽戀愛稅」犯罪事件不同——敲打深夜停放在河岸或山區的汽車擋風玻璃，驚嚇在裡頭正在你儂我儂的情侶，然後破壞他們的財物或進行勒索。在現實社會裡成為去死去死團的人們，更多時候進行的是一種隱含悲哀的戲謔行為：例如買下單數座號的電影票，好讓情侶無法坐在一起；或是在深夜的中正紀念堂高唱國歌，驚嚇那些在暗處卿卿我我的男女。可以說，去死去死團的行徑裡展露的是怨氣而非怒氣，是「為何你有我沒有」的哀怨。這種哀怨並沒有演變為實體上的掠奪行徑，去死去死團只是放大了這種個體哀怨，要那些幸福的人們迫不得已直視這種哀怨。
2007年megahouse發表的《稻中桌球社》去死去死團 Panda熊貓一號車 Image credit:ascii
這事實上也是《稻中桌球社》的本質：這部常常被誤認為是喜劇漫畫的作品，並不像喜劇大師高橋留美子的漫畫，它從一開始就沒有全力為喜劇服務的敬業精神。除了下流橋段，《稻中桌球社》更多的是隱藏在脫序行為後的哀與苦。這是一套建構在負面情緒上的漫畫，驅動角色的動機並不是出自於愛、友情或努力。裡面那些妄想女體的段子，也許確實是青春期的血性衝動，但是，《稻中桌球社》隱藏的哀苦並非來自於青春期的生理變化，它來自階級、貧窮、歧視等等負面社會現象。而這是源自於 90 年代初日本泡沫經濟崩壞後的一種社會空虛感。
另一部作品《深海魚男》(わにとかげぎす)被改編為日劇，由搞笑藝人有田哲平與本田翼主演。 Image credit:mdpr.jp
90 年代，你找不到任何一套主流出版社的主流漫畫，會將「去死」（死ね）寫在角色嘴上——因此去死去死團其實光是名稱，就已經達到一種驚世駭俗的效果。《稻中桌球社》毫不遮掩地暴露那些歧視與霸凌的行為，「去死」、「醜女」、「母豬」等敏感字詞大剌剌地出現。如果作者只是為了搞笑，似乎不需要把尺度搞得如此激烈。有人說，當漫畫家畫得開心，你能從他的作品裡感受到那種興奮。如果這種說法沒錯，那你應該能從《稻中桌球社》裡感受到古谷實心裡的負面情緒。
古谷實稀少的寫真 Image credit:HOUYHNHNM（フイナム）
這種負面情緒是存在的：年輕的古谷實一開始在理容院工作，在高壓苛刻的工作環境裡，嚐受到「比死還慘的痛苦」。他好不容易逃出了黑心公司的折磨，決定來畫些漫畫。對無業遊民而言，畫漫畫不代表古谷決定日後以漫畫家為業，或者這是要實現他從小到大的畫畫夢想，都不是，古谷實畫漫畫純粹只是一種生活壓力的排遣，是一種純粹的興趣，藉以抒發他被惡老闆折磨的痛苦。他壓根沒有漫畫家應有的任何基礎常識，他不知道網點是什麼，不懂線稿的構圖技巧，他要成為漫畫家，還有非常遙遠的距離。
日本音樂家小山田圭吾（左），與古谷實（右） Image credit:HOUYHNHNM（フイナム）
他連投稿《週刊YOUNG MAGAZINE》的漫畫比賽，都是抱著賺錢打工的心態。為此他才開始去學習如何切割漫畫格、或者如何使用這些作畫工具。對他來說，成為漫畫家仍然不是一生志業，而僅僅是只要到郵局寄稿子，就可能會收到獎金的消極投機行為。而這樣的古谷實，卻在第二次參加比賽時就獲獎，這部投稿作品，即是日後的《稻中桌球社》。
動畫版《稻中桌球社》 Image credit:impress
沒想過成為漫畫家，一路且戰且走的古谷實，在獲得連載機會時，連害怕都不懂——他對連載的時程壓力、或者趕稿的人手資源完全沒有概念。他僅僅請了一位助手幫忙，後期又請了兩位...這位千萬銷量漫畫家的助手就僅有三位而已。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調配作畫時間，更不知道作畫進度該如何配合出稿時程...古谷實的想法只有一個，「畫，盡量畫」，自己沒有天才，就用血汗來彌補。知道自己畫得很爛的古谷，不可能去畫男帥女美的愛情漫畫，也畫不了千軍萬馬的戰爭漫畫...但是如果是搞笑漫畫畫得醜，是不是讀者反而會因為畫面太醜而笑出來呢？古谷實就這樣，有點自卑地踏上了搞笑之路。
另一部名作《白晝之雨》改編成電影，由V6成員森田剛演出變態殺人狂 Image credit:Amazon
古谷實本人可以說是泡沫經濟年代裡的犧牲者，他的理容院工作經驗，是泡沫經濟時期長工時、雇主壓榨勞工的普遍寫照；而在泡沫經濟景氣於 1991 年破滅之後，像古谷這樣的大量年輕人，被捲入了失業浪潮，他們找不到新工作，找到的工作薪資也很低。此時日本進入了所謂的「就業冰河期」，前幾年的就業市場瘋狂熱絡景象，如今已不復見。不只如此，泡沫經濟時期社會崇尚的奢華拜金風氣，讓財富、外型與地位成為社會評判成功的基準，如果你不帥、不受女生青睞，那你就是理所當然的魯蛇，必須承受底層的歧視待遇——這種社會異相也被畫進了《稻中桌球社》。可以說，書裡書外，《稻中桌球社》都變成了負面情緒的集合體。
《古谷實傑作選(1)稻作》中的第一篇，我的健康，講述某天開始醒來上廁所拉出來的是一隻兔子 Image credit:xuite
所以古谷實終究是要脫離搞笑之道的，他與吉田戰車或是浜岡賢次有著根本上的絕對差異。他不是在搞笑，而是用似笑非笑去包裝人世間的惡意。在《稻中桌球社》後期，前野幾乎成為了唯一的男主角：他沒有交到女朋友，而且繼續拒絕長大，但當身邊的變態夥伴一一走向不同的方向，孤單的前野只能更加「幼稚」，甚至強迫夥伴們繼續無厘頭的行徑。這些搞笑背後瀰漫著濃濃的「被拋下」情緒，在 13 集內容的累積之下，這種糾結更加抑鬱黑暗：當桌球社長計畫與女友行「成人之禮」，無女友的變態田中慷慨教導他各種行房知識，而田中這樣說：
「我不介意...你從踐踏我的過程中成長。」
只有前野相信老爸說的「彩虹是太陽和七個禿頭歐吉桑普出來的樂章」 Image credit:facebook
社長竹田並沒有真的「踐踏」田中，是竹田的幸福，刺痛了田中心裡無法被填補的空虛。一般的搞笑漫畫，大概會就此作結，轉向另一個笑點輕鬆一下情緒，但是，《稻中桌球社》最終已經沒有可以轉移注意力的餘裕了，它笑點背後的悲哀，已經大到宛如躲在電線杆後的井澤一般無法忽略。因此，古谷實在《稻中桌球社》之後，推出的《不道德的秘密》，自然更往人性的黑暗面走去。一般輿論認為古谷自《稻中桌球社》至《不道德的秘密》的轉變，是「風格丕變」，這種說法，無疑地是沒有察覺《稻中桌球社》裡隱藏在露鳥與巨乳後的灰暗。
《不道德的秘密》在2012年由名導園子温改編成電影 Image credit:ヤングマガジン公式
2017 年，亮麗的新垣結衣，主演了輕快的喜劇桌球電影《乒乓少女大逆襲》，古谷實獲邀繪製一張《稻中桌球社》風格的《乒乓少女大逆襲》海報。儘管電影宣傳的重點是國民老婆，但是竟然能在十數年之後，再次看到《稻中桌球社》的角色，這張海報的意義甚至比起電影本身更珍貴。
《乒乓少女大逆襲》海報與古谷實繪製的《稻中桌球社》風格版本 Image credit:Eigaland
2017 這一年他還推出了短篇漫畫集《怪頭現象》（ゲレクシス），內容更加脫離現實，開場便要角色用表情去表現「剛誕生的宇宙」...兩個角色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不知所云的對口笑話...當然，《怪頭現象》應該令很多喜愛《稻中桌球社》的讀者傻眼，內容甚至已經偏離了無厘頭，變得毫無章法。但另一方面，也許古谷實正像書中的40歲單身大叔一般，大叔這樣形容自己：
「怎麼說呢...我比想像中自由啊！我比想像中自由得多啊！」
《怪頭現象》 Image credit:Amazon
如今泡沫經濟時代的陰影已經遠去，古谷實也不再是渾渾噩噩的年輕人，也許他已經真的變得更自由了，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畫出自己想要的作品了。2017 年之後，古谷實彷彿消失了，他沒有推出任何新作品、也沒有參與任何業配或廣告活動，原本參加的出版社評審活動，現在也不參加了。古谷實去了哪裡呢？他真的穿越了黑暗、找到了全新的天空嗎？這是個五年來沒有答案的問題...而我們可能還要繼續問下去。
